這點,池遠理解。
但是……
“教授,那是他們應得的啊!每支省隊本身就限制了名額,國家隊能全是一個國家隊的人,也說明他們足夠強,其他省奮起直追就好了?”
“再說了,就算取消了‘每省只能一人進國家隊的慣例’,既不會影響各省參加國決的名額,也不會影響各省的國金數量。”
“每個省,該來多少人還是多少人,該簽約簽約,該保送保送,各省也能直觀地比較各自綜合競賽實力,犯不著一直比到國家隊啊?”
“而且,國家隊的選拔,更多還是學生間的競爭。但有這個‘慣例’在,多少學生得不甘心地結束化競之路?”
“取消這一限制,還能讓國家隊更強!”
說真的,能在保證原有利益的基礎上,還強大國家隊,這難道不是件好事嗎?
聽到池遠這番話,馬堅撓了撓鬢角,放下保溫杯,訕笑道:
“嗯……你腦袋還真是夠清醒的,好吧,糊弄不了你,本來是不想跟你說這些的。”
“但,還是說一說吧,這一慣例的產生緣由,可不像我剛說得那樣簡單。”
他是真的不想提這些,這涉及利益,很不純粹的。但又沒辦法糊弄這學生。
嘆了一口氣,馬教授娓娓道來:
“一開始,全國上下的確只有同一個想法——選拔出全國最好的人才出戰,為國爭光。能多拿幾塊金牌就多拿幾塊,團隊名名次高越好。”
“也正是抱著這樣的想法,我們國家越來越強,差不多成為了化競的絕對強國。”
“但問題就出在這——‘絕對強國’,單人名次在前面競爭的,都變成了我們國家。”
“所以,漸漸地,大家發現,想要拿國際的金牌其實也不難,甚至都不需要選拔出前四名。”
“前10名,前20名,實力也夠了,一樣能拿到好成績。”
“因此,外部的競爭逐漸轉為了內部競爭。”
“為國出戰,多大的榮譽啊,這是每個省份的榮耀,更是學生們的榮耀。”
“其中,前20名……你應該也看過榜單,前面的,也總是那幾個省份。出戰的也是他們,享受榮譽的也是他們。”
“那其他省服輸嗎?”
“肯定不服啊!既然前20名出戰,都能拿金牌,榮譽也是一樣。憑什么就讓你們幾個省份獨占?”
“強省會也不服啊,這意味著他們得將觸手可得的榮耀分出去,但不服又不行……”
“強省就那么幾個,但我們總共有多少支省隊?”
“足足30支!二十多個省就盯著這幾個省。少數服從多數,這是沒辦法的事。”
“隨后,再加之強省內部的某些因素,化競國家隊選拔規……不,就默認——4名隊員需來自4個不同省份。”
池遠沒想到其中的緣由如此復雜,但他更好奇:
“教授,你提到強省內部的某些因素?哪些因素?”
對此,馬堅只是笑了笑:
“這你,不能知道。你知道了沒好處,不知道也沒壞處。”
池遠無奈地撓了撓頭,“好吧,然后呢?強省們就真的這樣服輸了?”
馬堅喝了口水潤潤嗓子,繼續說道:
“沒錯,最后事實擺在他們眼前,他們不得不服——試行的那一年,國家隊這么選,還是拿了那一年的團體冠軍。”
“瞧瞧,這目不還是達到了?為國爭光——團體賽冠軍。小同學們也拿到了個人榮譽,金牌!”
“至于名次,說真的,只有第一才會被人關注,但第一你知道的,他能巧到四人并列嗎?”
池遠搖了搖頭。那概率太低了。
“所以,這個慣例就一直延續了下來。原因大抵就是這樣。”
馬堅再一次笑瞇瞇地晃著保溫杯。
“但是教授,這難道就不是一種……打壓了嗎?”
池遠斟酌著用詞:
“那些強省不挺……呃,委屈的?其他學科都沒有這個規定。”
都將自己的榮譽拱手送出去了。
“委屈?”
馬堅喝了一口水,微微搖頭:
“委屈也不一定委屈……不過強省里喜歡化學的學生倒是挺委屈,他們的競賽路,反而更難了。”
“你知道,我一向不喜歡內部競爭。這些強省學生,可謂內部競爭中的內部競爭,太難了。”
“所以,我們這些招生的老師,也會著重看看這孩子會是哪個省的省一,但,這也是是我們能做的極限了。”
畢竟,要按規矩做事。
而且,像馬堅這樣的老師也不多見。
池遠得承認這點,不然,他也不會第一時間給對方打電話。
但是……他還是覺得不對。
“同為競賽,其他三科競賽都沒這慣例,生物去年也改變了,化學不準備改變嗎?要知道……去年,我們國家隊可有一個銀牌。”
“好燙!”
一不留神,馬堅發出一聲慘叫。
“教授,你沒事吧?”
“沒事,沒事。”
馬堅擺了擺手,謝絕了池遠的幫助,只是他的眼神有些幽怨。
池遠很懵逼:?
教授嘆了一口氣,將水杯放在桌上,順便晾了晾自己的舌頭才說道:
“去年得金牌的,是集訓中的第三,理論跟你一樣是第一,而且……還是我們帝都的。”
池遠:“……”
——啊,我們的人啊
難怪燙到嘴。
換而言之,那位集訓第三,也是馬教授看好的學生。
“就是去年那個排在安東上面的女生?”
“對,就是她。”
談及這個,教授語氣都沉重了些許:
“不過,歸根結底,跟這‘慣例’也脫不了關系。哎,她跟安東一個學校的,平時還挺……要好。”
池遠懷疑自己聽錯了。
“安東?”
還,要好?
確定是安東?不是同名同姓?
很難想象,一臉驕傲的安東是怎么跟女孩子相處的。
池遠這反應把馬堅逗笑了。
“哈哈哈,別看安東平時冷冷的,沒什么表情,實際上還是個熱血小伙!”
“怎么說?”池遠有些好奇。
馬堅卻擺了擺手,“哎,這事很長,正好興致上來了,我跟你講講去年的事吧?”
池遠喝了一口氣,集中注意力。
聽馬教授講故事還不錯的,至少,對方不故意說些大道理。
“去年,開營前,我看到試卷就知道我們幾個老師押錯題了,真的運氣不好。”
“所以,我們對金牌數就沒報什么期望,也沒跟我們帝都隊學生,特地提及國家隊選拔規則。”
“但誰能想到?安東和那個叫董欣的女孩子,就算壓錯題,還是憑借自己的實力,分別拿到了第三第四?”
“等等,教授,不是安東第四嗎?”池遠打斷了他。
“恩?”馬堅回想了一下,確定自己沒有記錯。
“國決的排名,安東是第三沒錯。集訓成績綜合排名,他才是第四。”
是這樣嗎?
池遠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,但還是沒有說出聲,而是順著問題繼續引導:
“所以,最后進入國家隊的是,集訓中排名第三的董欣?”
“恩,但其實,也不僅僅是因為最后的成績,還有很多方面的原因。”
馬堅咂了咂嘴,停頓一會兒還是說道:
“14年的時候,有一個女生參賽,改寫了帝都無女子金牌的歷史。”
“隨后15年,她再次奪金,同時成為了帝都史上首位女子國家集訓隊隊員。”
“她甚至還是多年來,第一位進入國家隊的帝都學生!”
“代表國家,她在icho上獲得了世界理論第一,總分世界第二的好成績奪得金牌。”
“一次次首個啊……而且她還來自一所在競賽圈不算出名的學校——育英中學。”
“這下子,學校火了,帝都也火了,一系列效應令人眼紅。”
聽完這段話,池遠也張大了嘴。
比起他這種掛逼,還是這個創多次‘首個’的學姐更天然。
這是真的牛!
再細想帝都當時,甚至是現在的化學競賽實力,他也猜到了一些:
“所以,大家應該都挺希望,再來一位這樣的女選手獲得世界金牌吧?無論是學校,還是省領導。”
“哪個省又不想呢?”
馬堅反問了一句,又眨了眨眼睛:
“還有一點便是……集訓選拔國家隊并不透明……咳咳,再多的,我也不能說了。”
“無論如何,董欣成功進入了國家隊,幾乎沒有什么障礙……可是,這樣的期待反而害了她。”
“理論考試她發揮的確出色,但只是相對其他人而言……那依然不是她該有的水平。”
“實驗……沒人知道她在做實驗時,發生了什么。最終,她發揮得很差,只拿了一個銀牌。”
“當時她走出考場,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我還記得——”
“她已經預想到了最終結果,也明白不在狀態,發揮失常……于是,她上了車,就縮在角落無聲地哭泣。”
“當時所有老師包括我,都在安慰她,但她并沒有回應我們,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——”
“她說:她對不起國家,對不起學校,對不起安東,最后一直念叨‘應該讓安東來的’……”
說道最后,馬堅語氣也是越來越沉重。
說到底,他和那些將期待強加在董欣身上的老師沒什么兩樣。
畢竟,他默認了。
他沒有去關心過兩個同學的心理健康。
他沒能發現!
被董欣故作堅強的樣子騙了過去。
怎么可能沒有心理負擔,一個女孩子不知道憋了多少心理壓力。
她踏著自己同學‘尸體’上位,卻換來令所有人失望的結果。
沒有意外,她的心理防線,最終還是崩潰了。
她也不想啊……但她被推到了那個位置!
“這樣啊……安東……”
池遠嘆了一口氣,為安東嘆的。
難怪安東對這個決賽如此重視,也難怪他總與李浩源鬧矛盾——他是不甘心的吧?也見不得有人將化學說得那么簡單。
雖然不知道去年集訓期間,為什么安東會從第三滑到了第四,可能就是發揮失常?或者董欣后來追上?
但有一點是確定的:如果讓安東去,以這家伙的性子,發揮很穩。
問題就在于,好像,董欣已經被內定了。
馬堅閉上了眼睛,正好聽到池遠談起。
不由地哼哼一聲,將保溫杯放在桌上,發出‘砰’的一聲。
這把池遠都嚇了一跳,“教授,怎么了?”
“也沒什么,只是你不用給安東嘆氣。他自己都沒覺得可惜,這不是再戰了嗎?”
“說完董欣,再說說安東吧?這小子,也不省心!跟個熱血小伙似的!”
熱血小伙?
這笑話好冷。
池遠表情古怪:
“說真的,教授,你說的安東是我現在認識的安東嗎?”
馬堅氣呼呼地將后背往椅子上一靠:
“還能是哪個安東?就是今年再戰,去年跟你一樣對規則不滿的安東。”
“熱血小伙才會熱血上頭!他當時在國決成績出來后,就直接搞了個什么聯名上書!”
“幸好啊,隊里有老師注意到了,提前告訴了我,給他攔了下來。”
“不然,把這上書摔在冬令營營長面前,事情就大條了。”
“這……這么勇?”池遠想象了一下。
但突然覺得以安東的囂張勁兒,也不是做不出來。
這種事……李浩源估計也敢。
那家伙也看不慣這些‘玷污’知識、比賽純粹性的事。
“勇?那叫膽大包天,不顧后果,倔脾氣!哎!”馬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
“后來還是被突然闖入的董欣,勸了回去。”
倔脾氣?
那董欣怎么一勸就回去?
池遠的表情更怪了,連帶著看他的馬堅,也覺得哪里怪怪的。
他回想了一下:
“當時那聯名書,我仔細看過……帝都隊都簽了,就董欣沒簽來著……”
等等,董欣沒簽?
那身為隊友最方便,卻沒有第一時間找她簽名,除非……
他不想讓她簽,不想要她知道,也不想讓她的名字被知道。
“這樣啊……”池遠已經悟出味來了。
“恩。”馬堅點了點頭。
兩人一對眼,突然覺得這件事不簡單。
——那一鬧,該不會是為了董欣吧?
畢竟,國決時,董欣是第四,安東才是第三,不出意外看實力的話,后者進入國家隊概率更高。
教授摸上杯子,感嘆了一聲:
“青春啊……這么說,男孩子火氣大點,也能理解。也難怪,董欣最近老向我問安東的近況。”
“向您問?他們不是一個學校的嗎,自己找不就行了嗎?”
“哼哼。”馬堅調整了一下坐姿,“她現在可是北大的人了,雖然才大一,我已經讓她加入我的課題組了。”
順便還挑了挑眉,那意思就好像在說——我親自帶學生,這待遇好不好?心不心動?
池遠不動聲色地直接轉移了話題:
“所以,您也想取消這個慣例?”
見這位學生完全不上當,馬堅有點遺憾。
“這就是你最想問的,也是最想知道答案的吧!”他沒好氣地說道。
池遠想什么,他其實也心里有數。
“嘿嘿,您在圈子里的大名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。”
不僅如此,池遠更是相信馬教授的人品。
畢竟,他同樣敬重的傅教授甚至引用了馬堅的話,這足以說明他們實際上也是一路人。
更何況,跟著喊‘妙’那么久,可不是白喊的。
那還不直接抱大腿?
“你小子!”馬堅笑罵道。
其實被學生如此信任的感覺真不錯,對方也很聰明,沒給他惹麻煩。
池遠縮了縮腦袋,也不忘確認道:
“所以,您是這樣想的嗎”
馬堅端正了一下坐姿,使自己看起來更嚴肅:
“你硬要說的話,是這樣沒錯。但這一屆——免談,不合規矩。”
“你們也別鬧,這件事情很復雜,牽扯到很多東西。”
“至于聯名上書這種東西,你們是參賽選手,是遵守規定的人。”
“這樣做,最大的可能就是導致自己失去參賽資格。”
“甚至……前途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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