誰都沒有開口,只是放任沉默蔓延,因為陸潛知道,任何道理任何雞湯任何安慰,在此時都派不上用場。

  有時候,他們所需要做的僅僅只是承認,并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,這也是生活最困難最現實的地方。

  盡管,這并不容易。

  沉默,延續著。

  一直到蘇長亭終于回過神來,搖了搖頭,試圖將腦海里那些錯雜的想法甩掉。

  再次開口的時候,故事就變得簡單省略起來——

  本來就已經足夠簡單了,接下來還要更加簡單,三言兩語就將漫長的歲月一筆帶過。

  “電影失敗了,夢醒了,我們都知道,是時候應該面對現實了。”

  “淮書是率先清醒的那個。”

  “她承認,自己可能沒有導演才華,盡管她依舊堅持夢想,她依舊熱愛電影,但她也意識到我們需要面對生活。”

  “她找了一份工作,穩定的工作,每個月都能夠拿到工資的那種,不多,但至少可以支付水電費和生活費,我們不至于餓死。”

  “我依舊在試圖拍攝電影,我撰寫了一個劇本,希望能夠找到投資,但四處碰壁,兜兜轉轉也看不到出口。”

  “沒有人想要關注一個無名小卒的劇本。”

  “淮書是支持我的,她一直都是支持的,她也依舊喜歡電影,她會經常和我討論劇本,討論我們觀看的電影,然后積極給予意見,甚至想象著,未來有一天,也許她也可以辭職,然后再重新拍攝電影。”

  “盡管我們的生活很辛苦,她有她的痛苦、她有她的掙扎,但每次爭吵的最后,她還是選擇默默支持我。”

  說到這里,蘇長亭的話語有些沉重。

  陸潛不明所以,看了蘇長亭一眼,然后蘇長亭就說了一句話,這句話就解答了陸潛的疑問。

  “六年。”

  “戀愛四年、結婚六年,她整整忍受了我十年。”

  十年……

  陸潛微微張了張嘴,卻發現任何語言在現實面前都是如此蒼白無力。

  用話語來說,“十年”,也就是一個詞,一張一合兩個音節,然后就結束了,但現實呢?那確實多少個漫漫長夜?

  蘇長亭的聲音微微有些沙啞,竭盡全力壓制自己的情緒,卻終究還是壓制不住。

  “十年,她從來沒有享受過任何一天輕松簡單的日子,卻始終不曾離開我。”

  “一直到有一天,她終于再也忍不下去了。”

  “她希望我能夠做出選擇。”

  “要么回本家,尋求幫助,然后繼續追求電影夢想,生活資金也好,電影資金也罷,總是能夠打開一些局面。”

  “拒絕回本家也沒有問題,要么就放棄電影夢想,找一份真正能夠分擔生活負擔的工作,我們一起奮斗。”

  “她說,我們應該在夢想和現實之間找到平衡。”

  陸潛的舌尖也跟著泛起一層苦澀,卻終究還是無法開口——

  三言兩語勾勒出來的生活景象就已經太過殘酷太過復雜,更何況是他們真正置身其中呢?

  一個又一個日日夜夜的輾轉反側,一方面試圖追逐夢想,一方面又在現實碰壁,生活從來就不容易。

  此時,不管陸潛說什么,話語都太輕太輕,根本無法承載生活的重量。

  然后——

  蘇長亭停頓了一下,輕聲說到。

  “我拒絕了。”

  話語里沒有賓語,但陸潛愣了愣,馬上就反應過來——

  蘇長亭拒絕返回本家。

  顯然,蘇長亭和蘇家之間又是另外一個故事,錯綜復雜的故事。

  陸潛從來沒有認真打聽過蘇家的內幕,只是從不經意間捕捉到的只言片語里察覺到,事情應該不簡單。

  蘇家一共四個孩子,三男一女,目前掌舵人并不是長子,而是蘇家次子。

  同時,蘇家長子被放逐,蘇家幺子——也就是蘇長亭則被留在穹頂影院,相當于放在眼皮子底下圈禁。

  哪怕根本不知道蘇家內部的腥風血雨,卻也能夠明白,這些大家族權力斗爭的背后,從來都沒有親情。

  對顏淮書來說,她已經忍無可忍,蘇長亭返回本家是唯一的解決辦法。

  但對蘇長亭來說,返回本家可能就等于死路一條,他不想也不能回去。

  所以,當年顏淮書和蘇長亭應該發生了爭吵,但是,孰對孰錯呢?

  沒有對錯。

  顏淮書是對的,蘇長亭也是對的,每個人都是正確的,但生活就是這樣,哪怕次次都做出正確選擇也不一定能夠得到正確答案。

  認真想想,陸潛才意識到,剛剛顏淮書說他終究是不同的,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。

  當年,顏淮書要求蘇長亭返回本家,但蘇長亭拒絕了。

  而現在,蘇長亭卻為了回聲而返回本家拉來資金,“蘇家幺子”也重新出現在大眾視野。

  當然,顏淮書也知道,時過境遷,事情已經不一樣了,當年的狀況和現在有著諸多不同,但道理歸道理,情感歸情感。

  哪怕理智明白所有的道理,情感也不見得能夠坦然接受。

  所以,匆匆說了兩句話,顏淮書也就轉身離開了。

  再認真想想,今天顏淮書和陸潛的結識,整個過程,對于顏淮書來說,可能都不容易。

  顏淮書是如此,蘇長亭又何嘗不是呢?

  這次,蘇長亭沒有過多停頓,說完之后,就抬起頭看向陸潛,嘴角弧度上揚起來,但笑容卻是如此苦澀。

  “后來,淮書流產了。那也是我們婚姻的終點。”

  陸潛,沉默了。

  他著實難以想象,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背后,到底隱藏著多少沉重多少痛苦多少掙扎。

  還有,在那之后的故事呢?

  蘇長亭被放逐到穹頂影院,堅守兒時的夢想,但終究還是放棄了電影夢想,只是守著一座電影院。

  就如同守護著夢想的墳墓一般,所有的熱情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期許,全部都埋葬在這座放映廳里。

  時間流逝,那些傷口早就已經愈合,然后隱藏在記憶深處,似乎再也不曾想起,也沒有任何影響。

  但是,重新喚醒回憶的時候才意識到,那些疼痛依舊栩栩如生,那些過往那些回憶從來都不曾消散。

  現在,陸潛終于能夠明白蘇長亭身上的頹廢和沮喪了,那是一種自我放逐,不僅僅是內疚和悲傷而已,更是一種失望一種無力和一種唏噓,只是默默地守護著穹頂影院,就這樣一直到生命的終點。

  也許,陸潛和紀敘的出現,反而打破了蘇長亭的平靜生活,而且還讓蘇長亭返回本家重新卷入腥風血雨之中,那么,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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