彼時京都疫情肆虐,本該雷厲風行迅速處置,才能將傷亡降至最低。

可皇帝卻猶豫不決,多次召集重臣輪番商討,徹夜不眠也沒能做下決定。

沈青鸞從染上時疫到不治身亡,經歷了將近一個月。

可是直到她死,也沒等到朝廷的舉措。

這樣的皇帝,想聽到什么樣的答案?

沈青鸞眉目微動,忽然一凝,伸手到桌面。

還未來得及動作,身旁伺候的宮女忽然身子一歪,整個身子撞到沈青鸞手臂上。

帶倒沈青鸞右手袖擺從硯臺上掃過,整個潑到她面前攤著的紙張之上。

“姑娘饒命!奴婢不是故意的。”

驚慌失措的求饒聲劃破緊張的氣氛,所有人的眼神往這處投來。

宮女凄惶磕頭,“奴婢不是有意毀您的文章,奴婢知錯,求姑娘饒恕奴婢吧!”

沈青鸞視線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,便重新轉回高臺,和萬貴妃遙遙相望。

萬貴妃沖她挑眉一笑,半邊身子軟軟靠在皇帝身上,“呀,瞧著是沈姑娘的文章被污了,真真是可惜。”

皇帝也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來。

“不過沈姑娘的文章到底比不上男子,縱然有些見解,想來也不會太過難得。哪怕毀了,也不必太過自責。”

這話無恥到讓人不敢置信,沈青鸞簡直要氣笑了。

然后她就真的笑了。

“多謝貴妃娘娘關懷。”

沈青鸞起身行禮,“不過,可惜二字卻實在談不上。”

萬貴妃臉上的笑僵了僵。

皇帝卻像是被勾起了興味,“哦,為何談不上可惜?”

沈青鸞直起身,“方才所作的文章,臣女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。”

“哦?”皇帝興味地挑眉,“朕倒是聽沈舒說過,他的女兒自小過目不忘,還以為他是在吹噓,這么說來,是真的?”

沈青鸞并未接話,只笑道:“方才這位宮女只是一時失手才毀了文章,臣女若背了出來,還請陛下赦她失職之罪。”

她故意提起宮女的罪責,萬貴妃臉上計謀得逞的快意一滯。

皇帝這才看到她身邊跪地,渾身瑟瑟的宮女,眸光冷了下來。

“毛手毛腳的宮女,誰將她派來瓊林宴伺候?”

萬貴妃身子僵了一下,不自然道:“約莫是賀嬤嬤隨意指派的。”

皇帝將她身子推開,“瓊林宴以文載道,毀人文章和毀人前途有什么差別,拖下去打斷手,趕出宮去。”

跪在地上的宮女這會臉上虛偽得有些扎眼的慌亂空滯了一瞬,隨即爆發出一陣猙獰的驚惶。

“陛下恕罪!陛下恕罪!奴婢不是毛手毛腳,奴婢是——”

皇帝不耐且淡漠地看向一旁的侍衛,侍衛忙上前將宮女堵住嘴,毫不費力地制住她的掙扎,將她拖了下去。

萬貴妃臉上的表情徹底垮了下去。

盯著沈青鸞的眼神,滿是化不開的怨毒。

映襯著宮女漸行漸遠的嗚嗚哀嚎,越發顯得觸目驚心地可怖。

沈青鸞不閃不避與她對視。

“沈姑娘,將你的文章背來聽聽。”

皇帝神色淡然,絲毫看不出方才處置了一個宮女。

“臣女遵旨。”

沈青鸞收回視線,頷首應是。

“臣女以為,才學與品行皆為君子所必備,然若無陛下之包容與英明決策,縱有朝臣才高八斗、品性卓越,亦難以施展其能,發揮其所長。”

沈青鸞雙手負于背后,昂首挺胸,侃侃而談。

皇帝聞言,卻是雙眸漸漸泛起愉悅的喜色。

“才干雖重,若無陛下之慧眼識才,加以重用,其才亦難展。品行雖美,若無皇帝之包容與信任,亦難以在朝堂之上立足。”

偌大的院子,只她一人聲音在回蕩。

眾人臉上,神色逐漸由訝異變得震驚,最終落于呆滯。

這個人,也太無恥了……

她口中所謂的文章,通篇都是對皇帝的贊譽稱頌,簡直是丟盡了讀書人的臉!

該死!

他們怎么就沒想到這樣切題!

“……今陛下廣開才路,不拘一格,使賢能之士得以脫穎而出,共襄國事。又以寬容之心待臣,不以小過而責之,使臣子敢于直言進諫,共謀國是。

如此,君臣和諧,國家昌盛,民眾安樂,實乃天下之大幸。”

洋洋灑灑一通長篇大論下來,滿場寂靜。

從前世疫情處理之事上可以看出,皇帝有心做出政績,卻并無對應的魄力。

決策之時束手束腳,想著和大臣共同商討出舉措,最終擔責也不必他一人承擔。

這樣的皇帝,可以說優柔寡斷,也可以說他海納百川,寬容豁達。

真正精彩的馬屁,總是三分虛妄吹捧,必得帶著七分真相。

在座的學子臉上俱都精彩紛呈。

或不屑,或憤憤,或咬牙切齒,或嫉妒得眼冒綠光。

直到皇帝撫掌大笑,連勝嘆道:“好,好!好!”

來自上位者的一錘定音!

眾人再怎么不屑一顧,這會也不甘不愿地收起臉上那些憤恨,違心地重新掛著那謙遜、翩翩有禮的笑。

彼此對視著點頭:“果真是好文章。”

“的確,立意新穎,文采斐然。”

“哈哈哈,誰說女子不如男,這位姑娘筆力之深,世所罕見。”

“方才她說她過目不忘,我還不敢置信,沒想到世上真有這等人。”

萬貴妃坐在右后方,看著皇帝臉上不加掩飾的欣賞愉悅,再看著沈青鸞臉上神采飛揚的笑。

心中既恨又妒,牙齒咬的咯咯作響。

一個合離棄婦,憑什么這么得意!

這樣的風光,合該屬于她!

一旁的丁雷不知是什么心思,沖著皇帝躬身:

“沈姑娘的文章的確出彩,以往瓊林宴的頭名,總是陛下親自賞賜,這一回,陛下可要將沈姑娘點為頭名?”

皇帝沉吟起來。

一時間,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射到沈青鸞身上。

合離女子,無甚功名,偏偏靠著拍馬屁,得到所有書生都沒得到的殊榮,究竟是福還是禍?

“臣女不敢領陛下夸贊。”

沈青鸞落落大方地謝恩,隨即意味不明地掃了眼丁雷。

“今日本是諸位學子寫文論道,臣女不過是有感而發,說盡臣女心中的真心話,取了一個巧字,當不得陛下贊譽。”

皇帝頭顱輕點,“瓊林宴本是讓學生們談天說地,隨意論寫,隨心而發,比不得科考之嚴謹。”

這是自然的,沈青鸞這篇赤裸裸拍馬屁的文章,雖然拍到了皇帝心里。

可若是被皇帝如此光明正大地大肆贊譽,豈不是顯得太過膚淺嗎,愛聽媚言。

所以這會,只能輕描淡寫將沈青鸞的文章點評一番。

不過話雖如此,但看他聽完沈青鸞的文章后,再也沒有伸手去翻桌上的作文。

其態度可見一斑。

萬貴妃坐在一旁,酸得眼睛都紅了。

這樣破天的榮寵,怎么就不是她家的。

她探長了脖子往沒翻過的那疊紙上去瞟,費勁力氣好容易瞟到其中一張紙上那熟悉的字跡。

忙忍著妒忌道:“既然沈姑娘當不得頭名,陛下不如再看看旁的文章?”

說著朝站在一旁的丁雷使了個眼色。

丁雷遲疑了片刻,終是抄著袖子,巋然不動。

萬貴妃頓時心急如焚,忽然指著沈青鸞道:

“陛下,沈姑娘高才,又不便領賞,不如陛下讓她將文章點評一二,若點評得好,陛下也好賞賜她。”

這個提議,一是想借沈青鸞之口引得皇帝去看萬承志的文章,也是要替沈青鸞樹敵。

一介女子,有什么資格點評眾人的文章。

她以為她的話說得高明,可皇帝卻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。

萬貴妃下意識揚起一個媚意橫生的笑。

只這個笑混合著焦躁和功利,看起來幾分可怖,幾分猙獰。

“陛下這樣看著臣妾做什么,可是臣妾長得丑,污了陛下的眼?”

皇帝沉沉地看著她,帶著歲月沉淀細紋的雙眼滿是審視。

“貴妃今日格外不一樣。”

萬貴妃下意識摸了摸臉。

今日天熱,她怕妝花,就多壓了幾層,這會坐得這么近。

萬貴妃忽然擔心,自己若是汗濕了妝發,露出內里皮膚真實的暗黃可怎么辦。

她垂下頭,遮掩地擦了擦汗,狀似嬌羞道:“陛下別這樣看著臣妾,臣妾模樣難看得很。”

皇帝沒接話。

萬貴妃不敢抬頭,更不敢和皇帝對視,心里頭卻是直直往下沉。

不說話,難道她這會真的很丑?

她有如今的榮寵,文國公府有如今的地位,全都有賴她這張臉。

萬貴妃攥緊了袖子,心頭一片心慌意亂。

“朕的愛妃絕世榮光,怎么會難看。”皇帝的聲音自頭頂灑下,仿佛很遠,又仿佛很近。

萬貴妃臉上笑意越發勉強。

好在皇帝收回了視線,不再看她,重新投下高臺。

“沈……”

“臣女名青鸞。”沈青鸞識趣地接話。

皇帝頷首,“沈青鸞,愛妃的提議,你覺得如何?”

沈青鸞漫不經心地側頭,和萬貴妃視線相觸,一觸即分。

這話對沈青鸞來說,不難回答。

難的是,皇帝究竟想讓她應,還是不應?

若是猜錯了皇帝的心思,方才得到的所有榮寵,瞬間都會化作臨頭的鍘刀,狠狠落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