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風蕭瑟，人欲斷腸。
彭占祺跪在東華門外，足足跪了一個晚上。
等到第二天例行朝會，那些三品以上的大員們，在東華門外聚集的時候，他還依舊跪在那里，那雙官靴的鞋底都磨破了，露著襪子。
原本，他身為御史，是要輔助林俊作江彬一案的主審來著，這一案要是審的完美了，以后的前途那可是不可限量，可惜就因為還愿從戶部借了五千兩銀子，憑他那點微薄的俸祿快十年了也沒能還上。
而且身為御史這種言官，也沒有什么能夠來點外快的機會。
前些天，他著急忙慌的跑回了老家一趟，想聽從楊廷和的建議，找和尚暫時把錢要回來，哪怕再許下一個宏愿呢。
哪知他回去之后，不但和尚不見了，連廟都沒了，是誰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的，廟雖然跑不了但是他能拆啊。
心灰意冷的彭占祺，又趕緊跑回京城來想辦法，鞋子都跑破了，這不剛回到京城還沒等回家喝口水的，就又被那個祖濟源給叫到東華門來了。
他跪在這里想了一夜，也沒想出來皇上會怎么對付他。
毫無疑問，他就是那只倒霉的雞，大概率是要殺了給猴看的。
勿謂言之不預也！
想起這七個字，彭占祺又是全身一哆嗦，五千兩……老天爺，掉下五千兩銀子來砸死我吧。
上朝前，嘉靖也在后面翻看彭占祺的資料，想想該怎么處置這個借錢不還的家伙。
“彭占祺山東費縣人，正德九年進士。”
看到這里嘉靖突然有點不想殺他了，穿越前的自己也是山東臨沂人，這家伙還是自己的老鄉，老家那地方能出個進士也挺不容易。
“借錢還愿，生活清貧。”
嘉靖笑了，這老伙計還挺有意思，要不就再給他個機會？
他邊看邊覺得，這個人其實還蠻可愛的，不由得笑了起來。
趁他心情還不錯，鮑忠上前，悄悄的說道：“主子，奴才斗膽去查了一下你中意的那個女人！”
“嗯？”嘉靖莫名其妙的看著鮑忠：“哪個女人？”
“就是咸安宮里的那個李林兒，她今年剛剛二八，以前是興王府佃戶李老三的女兒，李老三的老婆生病花了不少錢，人也沒救過來，后來父女一路討飯到了河北……”
嘉靖越聽臉色變得越難看，慢慢的轉過頭盯著鮑忠：“你是不是也要查查朕，看看朕的身世？”
“奴才不敢，奴才是擔心主子！”鮑忠從未見過嘉靖發這么大的火，嚇的顫抖如篩糠，跟不要命了一樣，頭撞在地面金磚上砰砰直響。
“朕把東廠交給你，不是讓你為所欲為的，念你是初犯，朕這次不計較，去找黃錦，讓他親自給你十鞭子吧！”
這些個奴才剛掌握了點權力，就開始膨脹了，得好好敲打敲打，否則還不知道能背著自己做多大的禍害。
黃錦現在已經很成熟了，他這十鞭子打下去，肯定不止是打在肉上，也一定會打在鮑忠的心里，讓他知道什么事不能做，什么話不能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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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發走了鮑忠，時間也差不多了，麥福暫時接替鮑忠，接引嘉靖上朝。
“今天來的人有點少了，一半的人告假了？”
嘉靖心里明白那些人為什么不來上朝，不過他也沒有繼續追問那些垂首不語的大臣，而是看向了跪在正中間的彭占祺。
“彭占祺，你是故意穿了那雙破靴子，來告訴朕你有多窮么？”
彭占祺額頭貼著地面，高聲道：“回皇上，微臣不敢！”
“借五千兩銀子，給佛鍍金身，你還挺虔誠啊？你也當了三年知縣，還干了幾年的湖廣監察史，連五千兩銀子也沒貪到？”
“回……回皇上，微臣當年四十六歲時，曾在佛前許下宏愿，若能中進士，此生定然為民做主，恪守清廉，如若忘了初心，死后墮入無間地獄，永世不得超生！”
嘉靖笑了，其他的官員也都強忍著，肩膀微微抖動。
這種活寶還真不多見。
“你是還了宏愿了，可朝廷的銀子你怎么還？信不信朕現在就讓你去見佛祖？”
彭占祺不說話了，雖然佛看起來很慈祥，但是他現在還不想去見。
可是他又沒法回復嘉靖，五千兩銀子，把自己全部家當都賣了，賣妻鬻子也湊不夠五百兩，還能怎么還呢？
“五十多歲中進士，也真不容易。”嘉靖等了他半天，見他也沒支吾出句話來，只好幫他找個借口，“而且為官多年，也算是素有廉名，聽說百姓都叫你彭青天？朕教你個法子，能還上錢你愿不愿意？”
彭占祺琢磨這話，聽起來好像自己不用死了，既然不用死還能有辦法還錢，那還有什么不愿意的。
“微臣愿意！”
“呵呵，你都不問問是什么法子？”嘉靖從麥福手里接過賬本，伸手扔到彭占祺臉前。
“戶部大庫這些年積攢下的稅，其中米麥、石材、木頭、棉布、麻匹等等，有八千萬兩之巨，這些東西放在庫里占地方，時間久了也會霉爛。
朕說過沒主動還錢，肯定會有懲罰，所以朕決定革去你的官職，削為庶民。但銀子還得還，所以朕給你個機會，你去把庫里的東西賣了，朕給你逢百抽一，你只需要賣出去五十萬兩的東西，就能還清五千兩的錢款了，你覺得如何？
如果你能賣的更多，那都是你賺的，說不定你因禍得福了呢，這個機會別人可是想求都求不來的。”
彭占祺沉默著，他這奮斗大半輩子才得來的官職，沒了！
而且讀書人最看輕的就是商人，他現在竟然要去做一個商人！
當下他還有別的出路么？好像也沒有了，至少還能保的這條命在。
而且往好處想，他這也不完全算是商人，至少可以安慰自己，他這是在給朝廷賣東西，也算是皇商。
“臣，謝圣上隆恩，臣愿意！”
既處分了沒有還錢的，給那些沒還的起到了警示作用，又消化了那些既占地方又沒什么用的庫存，還能讓彭占祺把銀子還了，一舉三得，挺好。
嘉靖很滿意，彭占祺很傷心。
下朝之后，彭占祺漫無目的的走在街道上，身上的這身官服說不出的刺撓。
三歲識字，七歲讀書，二十多歲就中了秀才，接著就中了舉人，然后多年考場失意，直到五十四歲才終于得中進士，而這一切竟然就這么沒了，黃梁一夢，人生仿佛突然失去了意義。
得之佛佑，失之佛棄。
他走著走著，就走到了慈恩寺，抬頭看了一眼就走了進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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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抬頭，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光頭，正跪在佛前嘣嘣的敲著木魚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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